猫面

【原创】无忘剑

侠的记忆不好。

他所向披靡，但不记得自己曾和谁结了怨，又曾被谁挑战过。甚至不记得昨天喝过什么酒，吃过什么菜。

侠幼时练的神功讲求无招胜有招，要舍我才能得它，学到的东西须得将其化为本能，然后马上忘记。侠长大后神功既成，记忆能力也毁坏得差不多了。

彼时江湖，诸剑有灵。侠得一剑，名无忘。无忘剑是一把稀世的宝剑，而无忘剑灵是个话多的剑灵。

“等一下有个榆木妖怪是来找你喝酒的，我记得他嗓子有点粗，听起来凶巴巴的。”

“那也不一定是来挑衅。”

“日落前会经过徐家庄，徐家二小姐被你救过，一直记挂你。”

“那就走别的路。”

“明天要见的那个林公子是你手下败将。若他再说你是因为有把宝剑所以才赢了，你得说‘是又怎么样？’，可不许再说‘那我把剑扔了跟你再打。’”

“……好吧。”

侠是个淡漠的人。有这个唠唠叨叨的剑灵相伴，一人一剑走江湖倒也不寂寥。他虽然记性不好，但总记得自己是要行侠仗义的。

有一天，来到一个白家村，村口有几个稚童，看见他便围了上来。

“你是侠么？村里的脚夫大叔说前几天看见过你，应该会路过我们村。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有妖怪要来村里抓小孩，帮帮我们吧！”

侠便留在村口的亭子里，用炉暖着酒，边喝边等。

入夜。有一个少年来了，一身白衣，长发高高束起，一双脚如白玉一样，竟是赤足。

他说：“阁下在此独酌，未免寂寥。在下可以加入吗？”

侠说，“坐。”

两人举杯互敬。

侠喝了一口，扫了一眼少年的赤足，轻轻别过脸问：

“不冷么？”

少年低头看看，再看看侠的脸色，咯咯笑了两声，然后手一挥，一双白靴便穿在了脚上。

剑灵心想果然是妖。只是少年坦然，侠亦坦然。

“倒也不冷，只是在下赤足惯了。若是大哥嫌恶……”

“并不是嫌恶。只是霜降已过了。”

少年拱拱手，两人继续围炉饮酒，一夜无话。

鱼肚泛白之时，少年拜别。

剑灵说，“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会出手，害我等了一宿。”

侠没有作答。

第二晚，侠又坐在亭子里温着酒。剑灵觉得奇怪：“你在干嘛？”

侠说，“我在等他。”

剑灵更奇怪了，“你记得？”

“记得。”

“记得多少？”

“全部。”

奇怪，太奇怪了。因为每天都要练功，一般一天过去了，侠对昨天的记忆只会剩下三成。剑灵感受了一下侠体内的神功，发现并没有丝毫的减弱。真是一件怪事。剑灵眼看不用前文提要，转而叮咛侠：“你得快点开打，久了事情就会有变故。”

侠说，“再等等。”

月上中天的时候，少年又来拜见。

两人时不时说上两句。侠会讲些江湖的趣事，也说得不是很好，但是少年听了一直在笑。少年则是说些自己的见闻，久而久之侠知道他生活在水里，应该是一条白色的水蛇。

“蛇有可能修炼成龙，如果他吸取够了万物的精华，尤其是人。”

少年淡淡地说。侠也淡淡地听着。

剑灵吃惊，对方的意图在他看来已经很明白了，其实刚才侠就应该出手了。

但是侠还是没有出手。两人那之后话也少了，但仍然围炉饮酒，一杯接着一杯。

从月圆到月儿弯弯，夜夜如是。

剑灵受不了，有一晚忍无可忍大叫：“你们到底打不打？”

少年噗嗤一下笑出声，神色有点惨然。他拱手道：“大哥……”

“你我觅一处地方，我看守着你不去害人，如何？”

“如此甚好。”

剑灵觉得不太好。这么一来不是把他俩的自由给搭进去了吗？剑灵很郁闷。不过侠决定了的事，剑灵靠口水是推翻不了的，他得靠证据。

他得看看妖有没有什么乱来的地方。

他们在山上少年的房舍里住下之后，剑灵观察了一段时间，然后觉得自己可能在看着两个傻子。

一则是少年每天都要去小溪浸水，侠只是远远地背对着看守。剑灵问：“你不用看着他？你不怕他逃掉？不怕他背后偷袭你？”侠摇摇头说，“不用，不怕。”

“……”

二则是明明说好的看守看守，侠也很少看着妖。偶尔看两眼便转过脸去，那样子倒是让剑灵想起了徐二小姐。

三则是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，有一天晚上，少年在庭院里摆起了桌案，香炉，贡品。他对侠说：“大哥，你我投缘，敢请大哥与我结为异姓兄弟。”剑灵想大叫荒唐，侠和妖怎么可能结拜？但他又想看看两人什么反应，只是两人谁也没再说话。

直到侠喝了很多酒，喝得酩酊，然后摇头说，“不可。”

剑灵刚想大声赞同，侠解下无忘剑放在了桌子上，和少年去了庭院。剑灵看不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。

他看不到，侠拉着少年说了很多话。只是有零星的字句被风带了出来飘到了后厅这里，像是从火堆里蹦出来的火星。

他也看不到，他们最终还是点起了香案，拜了天，拜了地。还拜了彼此。

宝剑就这样被搁置在厅里。等回过神来，天已经亮了。

那之后，无忘发现他们俩都变了。拘谨的相处变成了陪伴，躲闪的眼神变成了对视。看起来妖大概是不会对侠有什么威胁的了，因为他们俩现在表现得比之前更傻了。宝剑叹了一口气，停止了他的人间观察。

时间就像他们屋后的那条小溪，在无人觉察的时候流逝了很远。事情的骤变，也发生得不由分说。

有一天，少年独自去小溪，许久未归。侠便带上宝剑去寻。行至下游，小溪的水却越来越少。侠觉得异常，拔出了无忘剑。

“前面就是白家村了。”剑灵说。

侠心里觉得越来越不妙。这时，前方响起了求救声，是小孩的声音。

他拔足奔去， 看见一条小臂粗的白蛇在缠围着一个幼童，旁边几个小孩急得直跳，大喊大叫。剑灵说：“这不是那天村口的几个小孩么？”侠的脑袋嗡的一声，心想难道他真是改不了本性吗，可是他曾对他发誓再也不去害人……

有一个小孩看见侠，嘶声高呼：“快，把这条蛇给杀了！他是妖怪！”

侠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，少年真的在骗他吗？他拿着宝剑的手微颤，幼童的脸被憋得越来越通红，不得已，他举起了宝剑——这时剑灵急喊:“不对!”

“为什么这几个小孩都没有长大？！”

什么？

“啧，就差一点。”有小孩说。

这时被缠着的稚童笑着一口咬在了白蛇身上。侠挥剑砍去，但还是太迟了。小孩逃开，刚才束缚着白蛇的法力骤然消失，白蛇重新变为少年，他颤声道：“快逃！他们都是我的族人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，少年往后倒下去，侠连忙扶住他，才看见他白皙的脖子上有两个毒牙血印，触目惊心。

“好你个老七，那天说好的轮到你来对付目标，却把人藏了起来！想独吞是吗！？”

“没想到大侠还是个痴情种。布了个局你也舍不得杀他，我只好代劳了。”

“还是一起上吧！上好的人族精华，咱们几个分了也能少修炼好几百年！”

几个稚童边说边幻变成各式巨蛇，有花的有红有黑的，把他们两个团团围住。

少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侠的衣袖说：“大哥！他们怕火，剑灵催动的火……”

“你这个叛徒！”几条巨蛇冲了上来。

有那么一瞬间剑灵感应不到侠的气息，他只感到死一般的虚空。接着剑灵觉得自己被一阵狂力挥动起来，快得他自己也看不清楚，便尝了无数的血与火。

大火烧了三天三夜。

……

剑灵感受到侠的功力在凝聚起来，但是附近都已经没有了敌人。他问侠说，你要干什么？

我不想忘记他。侠仿佛答非所问。

可你不是全部都记得吗？

不够，远远不够。那一刻我竟然怀疑他。侠说，我要从侠变回为人。

剑灵还想问为什么要记得那么多？他只是个妖啊。而且你都修了这么大的冢墓给他了。可是这时他感觉到有一些滚烫的水珠滴在自己身上，然后慢慢变冷，滑落。他觉得极不自在，内心一片怅然，可是又不知道为什么。

过了很久，侠继续说下去。

当我变成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后，我的记忆会变得很好，那你就不需要再担心我了。

你可以再去找一个合适的剑客做主人。

剑灵说你让我上哪去找主人，有人会忍受这么唠叨的剑灵么？喂等等，那可是天底下最难练的神功！

侠没再说话，他就这样一点点把自己毕生的功力散去，变成了一个普通人。

侠的记忆真的变好了起来。

但他话比以前还要少。每天就是发呆，在房舍门口发呆，在小溪旁边发呆，望着远处的群山发呆。剑灵还是每天唠唠叨叨的，他觉得只有自己一个搞气氛实在太累了，不过他也没有放弃，因为他不说话的时候四周真的太安静了。

终于有一天，侠也要去了。他打开妖的冢墓，里面有两副石棺，其中一个是空的。他躺了进去，静静等待着死亡。

他没有带剑来。但是剑慢慢出现在手里。

无忘，你不必跟来的，我在这里就很好，很安心。

嘿老头，别赶我走了，外面的人听不懂我的笑话……

……

老头，你说句话……

……

剑灵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变得冰冷。有一刹那他什么都懂了。懂得了侠，懂得了妖，懂得了火炉上温着的酒，懂得了小溪里流淌着的水。

“我真是受够了，”他喃喃地说。“我只是一个剑灵。”

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剧痛让无忘剑迸出了无数道裂痕，然后射出了一道炫目的光芒，往西边去了。也不知道在追赶什么，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。